FM98.9阅读之声|六叔

作者/李振华

六叔糊棚，找我和二哥去帮忙。去了一看，还找了二胖。

二胖不抽烟，和六叔坐炕沿上喝茶水。一人抱一个大茶缸子，吱溜一口，吱溜一口。二胖不好说话，六叔也不言语，俩瘪子。炉子上，燎壶里的水开得咕嘟咕嘟的，直往外滚水泡。二哥说：没上瓢瓜籽？就这么干聊？还有烟！六叔说：我去抓瓜籽去，等会拿烟。六叔从被阁子底下摸出一串钥匙，端着瓢头子盛瓜籽去了。一会功夫，六叔回来了，空着瓢头子。二哥就问：瓜籽呢？六叔有点不好意思：仓房钥匙放忘地方了，挨个试也打不开仓房门。钥匙是你六婶放的。二哥说：这日子让你过得，都什么年月了，找人帮忙，不早早准备好瓜籽糖块的？六叔说：你还别说，糖块也早买了，就是和瓜籽一块锁仓房里头去了。二哥说：说等于没说。六叔就乐，不接话。烟呢？二胖说：快给老二拿烟，堵堵他的嘴。六叔从抽屉里掏出半盒银象香烟递给二哥，“这还差不多。”二哥说，抽完这根烟开干。我说：二哥，给我一根呗？六叔说：小屁孩抽什么烟，抽了不长个。二哥说：你没听你六叔说吗？小屁孩抽烟不长个。给你六叔省根吧

二哥糊棚有绝技。糊完棚，你看，接缝处，横成行，竖成行。我可没有这本事，只好打下手，刷浆糊，递纸。

糊完棚，浆糊粘了一手，杠杠硬，先用水泡，又蹲灶膛口用草木灰搓，才把手洗干净。二哥和二胖坐炕沿继续喝茶，六叔出去抱柴火架火烧炕。一会功夫，满屋子热气腾腾，炕烧得烙屁股。二哥放下茶缸子：走吧，再不走，你六叔非把炕烧露了不可。

村里的习惯，糊完棚，好孬准备俩菜，也没人计较，喝杯酒，意思意思。

六叔过年货准备得可不少：大鹅炖酸菜，装了一水桶；瓜籽炒了一面口袋；馃子炸了一瓷缸，还买了一捆粉条子。

别说油炸馃子，一提就上火。六叔口口声声说：你六婶今年炸的馃子可好吃了，又香又脆。听了口水直往下淌，可就是没吃过。我问二哥：二哥，你吃过？（二哥前两天给六叔看过门，我就以为二哥吃过。）二哥眨巴眨巴眼说：你说呢？吃过？那不伤天理，你六叔就属铁公鸡的，一毛不拔！

六叔是不是太抠了？

二胖也放下大茶缸子，走了。

娘说六叔会过日子。六叔老老少少八口子，上有老，下有小，不紧巴过，还不饿死。

六叔架豆角，缺架条，跑我家来借，对我娘说：华他娘，缺二十根架条，先借你家的用用，过两天就还，别耽误了你用。（村里人好对别人说“过两天”干什么，这“两天”不是确定的数，也许真是两天，也许十天半月或许一年两年，没准头。）果不其然，真就是过了两天，六叔抗了一大捆子架条来了——华他娘，你数数，够不够？我娘说：数什么数，扛回去，谁没有个应急，扛回去。六叔说：那可不行，好借好还，再借不难，人得讲究个信誉。撂下就走了。又回来了，把捆架条的那根棕绳解下来，盘了一圈，拎手上，走了，边走边嘀咕：真到用时你还找不着呢……二哥说：一根破绳子，也值当地。

六叔家种的豌豆，嫩时不舍得摘，直等到长老成了才摘，扒出豌豆粒，装布袋里，拎市场上卖了。我家的可没少吃。等豌豆长到鼓肚时，六叔拎着土篮子来了，摘。杂七杂八地摘满土篮子，挎走了。二哥想吃煮豌豆，到园子里一看，全剩下小瘪子。二哥恼了：我拎土篮子也上他家摘去，给他连秧子也拔了。娘说：瞎胡闹！是我让你六叔来摘的。谁吃不是吃！长长再吃。一园子呢。

二哥把个土篮子摔出去大老远。气哼哼地走了——什么破叔！

六叔的老疙瘩狗子有次害了嘴馋，放学后，趁六叔不注意，偷摸溜园子里偷黄瓜杻子吃，叫六叔逮着了，好一顿打。狗子杀猪似的嚎：哎呀妈呀，不敢了，我再也不敢了。说不敢了，还打。六婶在一边加纲：打，非得把他肚里馋虫打出来不可，叫他往后还馋，打。我娘拉六叔：不就是根黄瓜吗？还是什么好东西？哪个孩子不馋？你老两口牙缝里省，攒巴攒巴邮关里老家去了，过的这可怜的日子，让老婆孩子跟你受罪……六叔一屁股坐地上，抱着狗子“嗬嗬”地哭。

打那以后，狗子不偷了，变懂事了早上帮六叔把背筐背市场去，中午撅着小屁股在园子里薅草，晚上就着灯光背诵“远看山有色”。六婶左邻右舍地显摆：孩子犯了错就得打，不打那还不得上墙揭瓦。

二哥说：六叔真抠，连瓢瓜籽都没上。

娘说：你们也得挨打，过个年，让你们长长记性，省得学着背后败坏人。

二哥说：我说的是真事。说完，跑了。

家里也糊了棚，快过年了，一糊棚，年味也浓了。

六叔拿来了一张红纸，让我给他写对联。

写什么？六叔说：净挑过年的话写。

我就写了如下一副对联——

上联：孝顺好家风。

下联：勤俭持家久。

横批：吃喝不愁。

末了，六叔贴我耳朵边悄悄说：你跟六叔出来一下，有好事。我一出去，六叔一把把我拽门后，硬往我裤兜里塞了两个油炸馃子，“别跟你二哥说，他不好好学习还想吃馃子，门都没有。”然后，乐呵呵地拎着对联走了。

你听，村里，噼里啪啦，有放鞭炮的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