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 叔
文/李振华
四叔在东南台子开了块地。东南台子是座山,紧挨着大方顶子。山顶溜平,远看就像是一个倒扣着的大铁盆,又位于村子东南方向,故得此名。上山的路,从山脚一溜小斜坡通上山顶。上山路的左手边是石头砬子;右手边是一面偏坡地。偏坡地上长满了树窠子,四叔就在那开了一块地。
就那地方,让一般人去开,给钱也不去。为啥?乱葬岗子。
什么时候葬的?没人知道,反正时间不短。短了也长不起来那么密密匝匝的树窠子。赶上下雨天,上山的路就成了河道。有时大水都能冲出人骨头。大白天走,都觉得后背发凉,汗毛直竖,瘆得慌。四叔就在那片偏坡地里开出了一块地。
四叔的娘害怕了,和四叔商量:四儿,咱搁哪开不行呀!非得搁那地方?
四叔答:就那地肥实。
邻居背后嘀咕:四儿这小子,真隔路。
四叔把那块地收拾得老板正了。真是花上工夫,先把那地分成均匀的几块,每一块地,再用镐头背出一般长的地垄,横看溜齐,竖看溜直。打老远看,好像山坡上铺着几块竹篾编织的门帘子。种得也全,有小豆、面瓜、豆角、苞米……还有几垄大葱、韭菜。杂七杂八啥都有。
说话的工夫,到了这一年的秋天,西山顶上架了高压线,山雀把窝座在高高的水泥杆上。四叔去放骡子,放着放着,也不知来了哪股邪劲,把骡子一撒,爬水泥杆,掏鸟窝,爬到半截腰,一个火球打下来,“哎呀!”一声,整个人直挺挺地掉到地上。原来电线杆子上鸟窝的枝条就要搭在高压线上,四叔往上爬,电线杆子摇晃,两根正负极电线就连在一起,立即火花簇闪,像一个火球一样。万幸,人没事,两眼当时什么也看不着了。抬回来,闷了几天黑屋子,才敢走出来见日光,从此四叔的眼被强电光灼伤,越明亮越看不清,整天眯缝着像个瞎子似的。
往后地是不能精耕细作了,四叔也没闲着。来年一到开春农忙时,四叔瞎么糊眼地在那块地里种了两个“大字”——四儿。用小豆种出来的。小豆秧子长得密实,劲又足,叶子乌黑乌黑的,“四儿”两个字也醒目,大老远就能看见。谁看了谁乐:四儿这小子,真能折腾。
那一年,村里的人围着山开荒地,谁开的归谁。除了受林场保护的林子没人敢动,该开出来的都开了。到了冬天,落了雪,你瞅,村子四周的山上,一方一方的受法律保护的树林子就像素服上打着的补丁。邻居围着四叔开的那块地,把偏坡地全开成了农田。树窠子做了柴火,人骨头用土篮子挎对面西山上埋了。一边埋一边说:“死人不能占活人的地”。
偏坡地里的棘棘树也绝了种。棘棘树,学名不知道叫什么,村里的老人都管它叫棘棘树。阔叶,叶子互生。树廓呈伞状,枝条上长着长长的刺。村里人家都用它做看家护院的武器。从山上锯倒拖回来,别在院墙上,防畜生也防贼。棘棘树,就东南台子那块偏坡地里有,其它地方未见。
四叔又制炸药。左邻右舍盖房子打石头,来找四叔,有求必应。帮刘大牙打石头,出了事。炸药下好了,导火索也点着了,约摸时间该炸了,就是没响。怎么回事?四叔叼着根烟去看个究竟,刚往前走了十来步,轰!——炸了,一块飞石渣正中四叔面门,生生把两颗门牙砸掉半截。幸亏离得远,算是捡条命。
不制炸药了,四叔又制地枪,赶上严打,不敢制了。粮食来钱慢,地里产出又不高,村里人没几户愿意种地。那一年,村里人很多去了南方打工。那一年,村里来了几波南方人。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,村里饭店多了,旅店多了,地里的草也多了。
东南台子山顶上的大平地,撂了一大片。
四叔瞎么糊眼的,走不出去,在山顶上的大平地种了一片西瓜。等西瓜上市,村里的能人早从外地拉来了一车一车的西瓜,满大街是,一堆一堆的,村里人都吃够了,白送都没有人要。这玩意也不能当饭吃呀。村长在喇叭里喊:“各位村民,各位村民,请注意,请注意,东南台子四儿的西瓜不要了,有养猪养鸡的,拉回去喂猪喂鸡都行。”临了村长还补充一句:“人能吃的就人吃,别祸害了。”
吃不动呀!猪见了西瓜直哼哼——吃够了,再吃不乐意了:怎么上顿下顿光西瓜,都拉脱水了。四叔气得说:“去他娘的,不种了!”
有一年春天,四叔开始在东南台子开的那块地里栽树。在那片自建的小林场边立了块木头牌子,上书:四儿的林子。
村里放牛的一看有牌子:这林子有主。把牛赶远远放去了。砍茅柴的,一看有牌子,到别处砍去了。
四叔早晚去林场溜达。小林场照看上心,几年功夫已蔚然成林了。村里的人都知道是四叔的林子,也没有人去偷砍。
四叔这几年折腾得不轻,腰身不直,走道抄着手,眯缝着眼,看远处,手得搭在眼眶上。三十多岁的年纪,五十来岁的长相。
四叔娶了媳妇。媳妇精神不太正常。整天绷着个脸,没个笑模样。好窜门。到谁家,也不言语,一进门,把鞋一脱,往炕上一坐,就是个瞅,你说你的,人家就是不搭腔。主家也知道是四儿家的媳妇,随她便。到了饭口,招呼她上桌吃饭,她也不搭腔,下炕,趿拉着鞋,扭搭扭搭地走了,又去窜下一门,窜到天傍黑,回家了。
生养了一个姑娘,面相像四叔,头发焦黄,缺营养。姑娘十六了还傻乎乎的,送精神病院去了。
村里谁家有个红白事,四叔必到,就干一样活:烧水。四叔不收拾家,院落都荒了。
挺高的树杈上,有个大草窝,里面住着一对夫妻鸟,一起出飞,一起归宿。四叔没事时走到大树底下,梗着脖子眼巴巴地瞅着那个模糊糊的大草窝……
应该说,四叔是个勤快、能干、能琢磨、能折腾的人,可命运屡屡和他开玩笑。娶个媳妇好吃懒做、好串门,生个姑娘又是个傻了吧唧的精神病,自己本身又瞎摸糊眼,这日子越过越穷,成了村里的特困户。
这几年党和政府为贫困户建档立卡,四叔自然成了扶贫对象。这年春天,县里派了一名扶贫干部到村里。他一来就了解到四叔家的情况,到四叔家帮着出主意想办法。当知道四叔有一片自家的树林子,驻村干部就到县里给他办了“林权证”,又帮他在201国道边盖了两间简易房,到村小学借了几个破桌凳,修理一下。找了一块板子,写上“老四茶水”。四叔专门泡当地产的丁香茶、婆婆丁茶、刺五加茶,用喝完的茶叶煮茶蛋,做起了路边小买卖。东来的西往的车络绎不绝,司机口渴了就花上两元钱,喝上一壶热乎乎的茶水,再吃上几个茶蛋,扔下10元钱,打着饱嗝开车走了。有的司机觉着抚松的茶叶挺好,顺便买几包带走。后来又打了一个货架,摆上了各种方便面,过往的司机饿了,买一桶康师傅,用开水泡上,热乎乎的吃。还别说,就这简单的买卖,每天都能挣个百八的,解决了温饱问题。
现在四婶也来帮着捡柴火、烧水。傻姑娘的精神病也好的差不多了。四叔高兴地逢人就夸:“党的扶贫政策好,驻村干部真好”。能折腾的四叔,做梦也没想到能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。
END